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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芜《人生哲学的一课》 | 上传时间:2007-05-09 / 点击:


    $$$$《人生哲学的一课》  艾芜
   
    一 卖草鞋碰了壁
   
    昆明这都市,罩着淡黄的斜阳,伏在峰峦围绕的平原里,仿佛发着寂寞的微笑。
    从远山峰里下来的我,右手挟个小小的包袱,在淡黄光霭的向西街道上,茫然地踯躅。
    这时正是一九二五年的秋天,——残酷的异乡的秋天。
    虽然昨夜在山里人家用完了最后的一文钱,但这一夜的下宿处,总得设法去找的,而那住下去的结果将会怎样,目前是暂时不用想象。
    铺面卖茶的一家鸡毛店里,我从容不迫地走了进去。
    把包袱寄在柜上,由闪有小聪明眼光的幺厮使着欺负乡下人的脸色,引我到阴暗暗的一间小房里。这里面只放一张床,床上一卷肮脏的铺盖,包着一个白昼睡觉的人,长发两寸的头,露在外面。
    幺厮呼喝一声:“喂!”
    那一卷由白变黄以至于污黑的铺盖,蠕动了几下,伸出一张尖下巴的黄脸,且抬了起来,把两角略现红丝含着眼屎的眼睛张着,不高兴地望望幺厮的脸,又移射着我。
    “你们俩一床睡!”幺厮手一举,发出这道照例的命令,去了。
    睡的人“唔”的一声,依然倒下,尖下巴的黄脸,没入铺盖卷了。 
    我无可奈何地在床边坐下。 
    这同陌生人一床睡的事,于我并不觉得诧异。我在云南东部山里漂泊时,好些晚上都得有闻不识者足臭的机会。如今是见惯不惊了。
    屋里,比初进去时,明亮些了。
    给烟熏黄的粉壁上,客人用木炭写的歪歪斜斜的字也看得十分清楚。
   “出门人未带家眷……”这一类的诗句,就并不少。但我一天来没有吃饭,实在提不起闲情逸致来叹赏这些吃饱饭的人所作的好东西。
    我得去找点塞肚皮的,但怎样找,却还全不知道,只是本能地要出去找罢了。
    我到街上乱走,拖着微微酸痛的腿,如同战线上退下来的兵。
    饭馆子小菜下锅的声响,油烟播到街头的浓味,诱出我的舌尖,溜向上下唇舐了两舐,虽然我眼睛早就准备着,不朝那挂有牛肉猪肉的铺面瞧。
    这时我的欲望并不大,吃三个烧饼,或者一堆干胡豆,尽够了。
    我缓缓地顺着街边走,向着那些伙计匆匆忙忙正做面饼铺面,以及老太婆带着睡眼坐守的小吃摊子,溜着老鹰似的眼睛。喉头不时冒出馋水,又一口一口地吞下去。
    叫化子三口吃完一个烧饼的故事,闪电般地掠上我的心头
    是这样:他,一个褴褛的叫化子,饿急了,跳到烧饼摊前,抢着两三个冷硬的烧饼,转身就跑,连忙大口地咬,拼命哽下。等老板捏着擀面棒气呼呼地打来时,他已三口吃完了一个。
    这故事在我的心里诱起了两种不同的声音:
    一种嘲弄地道:“你有三口咽完一个冷烧饼的本事么?”
    另一种悲凉地答道:“没有!”
    嘲弄的更加嘲弄道:“没有?那就活该捱饿!”
   
    吃了饭没钱会账的汉子,给店主人弄来头顶板凳当街示的事,也回忆起了,地点似乎在成都。不知昆明的老板,对待一个白吃的客人,是采用怎样的手段,想来总不是轻易放走的吧。
    肚子里时而发着咆哮声,简直是在威逼我。脑里也打算乱采这么一下:做个很气派的风度,拐着八字足走进饭馆,拣一方最尊的座位坐着。带点鼻音叫旁边侍候的伙计,来肥肉汤一大碗,干牛肉一大盘,辣椒酱一小碟。……舒舒服服地饱吃一顿。
    然而,料到那饭后不轻的处罚,可就难受。
    只有找点东西卖了。卖东西,就很生问题,包袱还放在柜上,要当老板面前取出东西卖,似觉不妥,这非晚上再为设法不行。而且,可卖的东西,除了身上的毛蓝布衫子外,包袱里的衣裤,都是脏的,有的甚至已脱了一两个钮扣。给老太婆填鞋底,作小孩的垫尿布,倒满有资格,要别人买来穿,那就全不可能。至于书,虽有两三本,可是边角通卷起了,很坏。当然那些残书摊的老头儿,看见了,便会摆手不要的。总之,就我的全部所有变卖不出一文钱来。 
    一面走,一面思索,脑子简直弄昏了。 
    直到檐头河也似的天空渐渐转成深蓝,都市的大街全换上了辉煌的新装时,我才转回店里。 
    店老板的一家人,正在吃着饭。我连忙背着灯光,又吞了几口馋水。
    托词取得了包袱之后,拿到小房间里打开看。这一晚要同我一床睡的黄脸尖下巴人,早已溜出去了。包袱里找得一双精致的草鞋,细绒绳作的绊结,满新的。
    我由成都到昆明,这一个多月的山路,全凭两只赤裸裸的足板走。因为着布鞋,鞋容易烂,经济上划算不来。着草鞋,倒是便宜,但会磨烂足皮,走路更痛得难忍。因此,在昭通买好的一双草鞋,就躲在我包袱里,跟我走了一两千里的路。这在当时是可以带也可以丢弃的东西,料不到如今会成了我的一份不小的财产。拿到十字街头去拍卖吧,马上心里快活起来了。
    草鞋塞在裤裆里,满神气地、又像作贼一般逡出店外。在街灯照不到的地方,看看两头没有警察的影子,便忙从裤裆里取了出来。摆出做生意人的正经嘴脸,把货拿到灯光灿烂的街上,去找主顾。
    立刻想着:这该怎样措词,才使人家看不出我是仅仅拍卖一双,价钱上不致折本呢?
    这简直是一般的原则:货在商人店里,贵得如同宝贝,真是言不二价的;等落到你我手中,而要拍卖的时候,虽然你并不曾用过,可那价钱就照例减少一半。这双草鞋,由我的手托到街头标卖,准于亏本了,还说什么呢?然而,我不能听其得着自然结下的局面,我得弄点小聪明,就是装假也不要紧。真的,为了必须生存下去,连贼也要作的,如果是逼到非饿死不可的时候。围绕我们的社会,根本就容不下一个处处露出本来面目的好人。真诚的好人,也可以生活的话,那须要另一个新的天地了。假如我一进店时就向店老板申明,来的我正饥饿着,店账毫没把握,那我真要睡在街边吃警察的棒了。
    依据这生存的哲理,我就向小贩摊边休息着的黄包车夫叫一面伸出拿草鞋的手。    ,
    “喂,你们要草鞋么?新从昭通带来一挑,这是一双样子,看!要不要?”
    黄包车夫一个个把草鞋接递着,在小贩摊边的臭油灯下,摩挲着瞧。我背着手,像个有经验的老板样,观察着顾主们的神色。
    一个喜爱地说:“这太贵了!”
    一个摆摆短髭的下巴道:“不经穿哪!”
    一个悠然自足地说:“还是穿我们的麻打草鞋好!”
    这行市,实在太坏,我有点着急了。忽然那卖花生胡豆的小贩,问我的价:“一双多少钱?”
    “你要买几双?”作得真像卖过几百双草鞋似的样子问,“多,价钱就让一点。只买一双,就要四百文!’’我就是照这个价钱买的,并不心狠,本想喊高一点,又怕失去这位好主顾。
    “嘿,再添一点钱,就够买一双布鞋了!哪有这样贵?”小贩就装着不看货了,另把眼光射在摊子上,似乎在默数花生胡豆的堆数。
    我抓着草鞋给他看,说:“看,这是昭通草鞋哪!”其实昭通草鞋之所以特别于昆明的,我一点也不知道,只是装成像行家也似地在说话。
    “不管你什么昭通来的,草鞋总是草鞋,不像蛋会变鸡嘞!小贩微微地歪着嘴讥讽我起来了。
    我的脸,不知怎的,登时红了,气忿忿地拿着草鞋就走。
    “两百文!卖吗?”他突然还我一个价钱。
    “三百五!”我掉头答,足放松一点。
    “一个添,一个让,二百五。”一个黄包车夫打总成。
    “就是他说的好了!”小贩高声叫着我,我站住了。
    “三百!一个也不少!”坚持我的价钱。
    “去你的!不要了。”
    我去走了一大转,找了一大批主顾:黄包车夫、脚夫、小贩、小伙计。像留声机器把话重说了许多次:一挑草鞋……样子一双……买得多就减价。然而,结果糟糕得很,不是还价一百六,就是—百八,仿佛他们都看穿了我是正等着卖了草鞋才吃饭的。
    我没有好办法了,就只得仍走回去找这卖花生胡豆的小贩,由二百五的价钱卖出。但他却拿出不摆不吃的嘴脸,鼻子里哼哼地应我。大概我刚才挂的假面孔,已给窘迫的神气撕掉了。因此,落得他目前装模做样。最后,他才“唔”的一声说:“不要!这草鞋不经穿哪!”
    这真是碰了一个很响的壁锣,我掉身就跑。
   “好!两百,两百!”他又这样抓住了我。
    这一声是实际地比一百八多了二十文,而这二十文之于此时此地的我,价值是大到无可比拟。于是我就卖给他了。
    酱黄色的铜板(一枚值二十文)由他的手一枚一枚地数放在我的掌上,一共十个。我小心得很,又把铜板一个一个地掷在阶石上,听听有没有哑板子,——这举动,全不像一个贩卖一挑货物的商人了,但我已顾不到这些。
    同时侧边的黄包车夫说:“呵,两百文一双,那我们也要了。再去拿几双来!”
    “不卖了,不卖了!”我有点气。但这气不久就消失了。
    如同在袋里放了十个银元,欢愉在我的唇边颤动。
    我走进一家烧饼店,把十个铜板握在左手里,右手伸出去选那大一点的烧饼;一面问着价钱。缠着洋面口袋改成围腰的伙计回答:
    “一个铜板一个!”
    我想着用当二十的铜板,当然可买两个了。便铛的一声丢了一个在摊上,两个黄黄的热烧饼便握在我的手里了,正动身要走,伙计叫起来了:
    “喂,还要一个铜板!”
    “嗯,你说的一个铜板一个饼,是当十的铜板,还是当二十的?”我诧异地问。
    “全城都没有当十的铜板了!”伙计的声音已放低,似乎业已悟出我是远乡的人。
    再丢下一个铜板之后,对于现存的财产,就没有刚才那么乐观了。
    我走到灯光暗淡的阶石上坐着,匆忙地大嚼我的烧饼。
    昆明初秋的凉意,随着夜的翅子,掠着我的眉梢了。
    头一个饼,连我也不明白是怎样哽完了的。第二个,我得慢些嚼。咬了一口,从饼心里溢出来的热香,也已嗅着。越吃越好吃,完了,还渴想要,觉得有点不对。像悭吝老头子警告放浪儿子那样的心情,竟也有了。
    终于忍不住,后来又去另一家店里买一个。全部的财产就消耗去十分之三,然而,到底还没有饱。不过,人是恢复元气了。
    有了元气的我,就走进夜的都市的腹心,领略异地的新鲜,一面还伸出舌头去舐舐嘴角上的烧饼屑。
    滇越铁路这条大动脉,不断地注射着法国血、英国血……把这原是村姑娘面孔的山国都市,出落成一个标致的摩登小姐了。在她的怀中,正孕育着不同的胎儿:从洋货店里出来的肉圆子,踏着人力车上的铃子,瞠啷瞠啷地驰在花岗石砌成的街上,朝每夜觅得欢乐的地方去。那些对着辉煌的酒店、热闹的饭馆,投着饥饿眼光的人,街头巷尾随处都可以遇着。卖面包的黑衣安南人,叫着“洋巴巴”的云南声调,寂寞地走在人丛中,不时晃在眼前,又立即消失。
    拥有七个铜板的财产,在各街闲游,仿佛我还不算得怎样地不幸福了。
    夜深回去。这要同我一床睡的人,悄然地坐在床边吸烟。他对我投一个温和的眼光;同时一支烟,很有礼貌地送在我的手头。我望见他递给烟支的手颈,密散着黑顶的红点,登时使我怕起来了。“呵呀,今晚要同一个生疳疮的人睡,怎了得!”这由心里弹出的声音,幸好忍在唇边了,我才仍然有礼貌地把烟支退了。当他偶然抓抓身上的时候,我周身的皮子,也急地发着痒了。我不得不去找老板另换房间,他却白着眼睛给我一个干脆的拒绝。
    同我睡的伙伴,是终夜醒着,不住地抓他的腿,抓他的背,抓他的肚皮,抓他的足板……
    我憎恶着,恐惧着,昏昏迷迷地度了一个不舒服的初秋之夜。
   
    二  拉黄包车也不成
   
    走到黄包车行的门前,就把腰干伸直,拿出一点尚武精神来:总之,要在车行老板的面前,给他一个并非病弱的印象。同时,觉得自也也有九分把握,两只足杆,只要拉起裤脚给他看,包会认为满意的。在学校的期间,我爱踢足球,近来又几乎走了两个月的山路,足腿实在发育得很健全的。
    见着戴瓜皮帽的经理,向他用娓婉的语气说明来意之后,便又急促地问了一句:
    “我这样的身体,也可以拉黄包车么?”
    “怎么不可以?你来拉最合适了!’’他发出鼻子壅塞的涩音,咳呛了一下,吐了一口痰,“十四五岁的孩子,五十多岁的老头儿,都还拉车在街上跑哩!”
    我起初担忧着我的病色的脸,会生出别的问题。如果他斜着白眼说“你不行”,我的手就预备着拉起裤脚,亮出足腿,作最后争辩的保证的。料不到结果如此之佳,自然,心里就很快乐。
    “你认识街道么?这倒很——”涨红了脸,又咳呛了几下,“很要紧的!”
    这确实是一个不小的难题,使我有点费神解答了,“我……街道……”突然增加了勇气,“认识的。”
    “真的么?”见我回答得似很勉强,自然怀疑了。
    “不认识街道,我敢拉车么?”饥饿的威胁,逼我一直勇敢下去。
    “对!那就很好!”他取出属于账簿那类的庞大的书。提起笔,把我报告给他的姓名、年龄、籍贯,全录了上去。随即眼里射出一丝狡猾的光芒,十分郑重地说:
    “车租一天一元哪!”擤了一下清鼻涕,粘在两根指头上的滑腻东西,就从容地揩在他坐的椅子下面,“这也不打紧,多跑几条街,什么钱都赚回来了。还有,客人给你车钱,不管他够不够,你都伸着手说,‘先生,添一点!’我告诉你,这就是找钱的法宝!”
    “车租可以少点么?”这一天一元的租钱,确实吓着了我。
    “这是一定的规矩,你不拉,算了!”
    “好,我拉!我拉!”要把走到绝路的生命延续下去,目前的敲榨和苛待,就暂时全不管了。
    “呵,谁保你?是哪一家铺子?”他在胜利之后,得意地问。 
    “呵,我没有铺保哪!”我有点惊惶了。 
    “哼,铺保也没有找着,就来拉车么?小伙子,你怎么不先打听打听哪?”
   “实在找不着铺保,没法哪!”窘迫地回答他。 
   “什么?什么?找不着铺保!”眼睛立刻睁得大大的,很诧异,一定在脑里把我推测成一个歹人吧?他涨红了脸,咳呛了几下,“去你的!去你的!”急摆手,头转向另一边。
    我微愠地退了出去。门外初秋早上的阳光,抹在我颓然的脸上。市声在一碧无云的天空下面,轰轰地散播着,但一种莫名其妙的寂寞,却卷睡在我的心里。我伸手进衣袋里,昨天剩下的七个铜板的财产,依然存在,刚才由那壅塞鼻音给我的悲观,就减少些了。只要有炭来添,我这个火车头,是不怕一天到晚都跑的。找百回事,总要碰着一件吧,我是抱这样不颓丧的心情了。
    虽像无目的地在每一条街上乱走,但我的眼睛,总愿意在不知不觉的时候,看见有可以觅得工作的地方。这时,我是无所选择的了。只要有安身之处,有饭吃,不管是什么工作,不管有没有工资,都得干了。
    本来我在成都想读书而没法继续进学堂的时候,就计划在中国的大都市漂泊,最好能找着每天还有剩余时间来读书的工作的;如今不但全成了泡影,而且连变牛变马的工作也找不着,但这并不使我丧失了毅力;不过处世须要奋斗的意义,如今却深切地烙在我每一条记忆的神经线上了。
    走到城隍庙街,依往昔在成都的脾气,我是要到那些新书店里,翻翻架上的新书,消磨半个钟头的。但在这时的我,却自觉有点羞惭,因为凭着买书的资格,而在书店里随意翻书的好时光,于我已全成过去的了。如今,我只要一走进店里,我的手,我的足,准是被许多人的眼睛监视着、憎恶着哩。
    在这条街漫步徘徊,忽然发现了通俗阅报社的招牌,挂在商业场的楼上,打算进去休息,同时还想给脑筋一点粮食,就完全不顾及由污旧衣衫表现出的身份了。
    一间临街的小楼屋做的阅报室,没个人在里面,看守的又似乎出街去了。只是桌上放些杂志,放些书,放些报纸。窗上射进一两线阳光。满室都浮着通明的微笑。这安适的小天地,正合我的意,正能寄托我彷徨的心。如果我是这阅报室的看守人,多么好呵!每天一定的工作,大致是扫地板,拭桌椅,整理杂志,夹好新旧的报吧?这我一定会做得有条有理,而且得着阅者的称赞的。其余的时间,得让我像一个阅者似地自由看书。工钱没有也可以,如有两块钱作零用,那就更好。
    拿着新杂志,看看封面,看看题名,全无心管它的内容。当指头在翻动的时候,心里只是幻想些暂时安定的甜蜜的梦。
    后来,又翻看报,华安机器厂招收学徒的大字广告,跳到我的眼里来了,地点说是南门外商埠里,——那儿是滇越铁路的终点。目前待遇学徒以及将来成了匠人的好处,诱惑地讲了好些;详细的章程,须到厂里办事处去取,在那上面似乎就把好处形容得更其尽致。这是一线生机,我记好街名厂名,就去了。
    由商业场到南门外的商埠,只不过两三里路,却因街道不熟,东问一个老头子,西问一个小孩儿,走了好些冤枉路。到了机器厂的屋檐下时,我在秋阳下的影子已缩成一堆,蹲在我的足下了。厂里刚放了工,黑烟囱下的铅板屋顶,还有放哨后的白色水蒸气,淡淡地遗留着。在机器厂门前贴了一张招收学徒的章程,我就站着看,用不着再进去取一份了。上面说:学徒进厂后,食宿均由厂方供给,自然这使我非常满意。但说到三年才得满师,就令我有点作难了。然而,一转念:不要紧,住三四个月或者一年半载就跳槽吧。另一条,满了师后,须替该厂服务。这倒用不着挂虑,未学完,我已跑得天远地远了,你要用条件来限制我,由你剥削么?那是在作梦。一面看,一面就斜眼看见厂门内那两桌的人——大概是些技师吧,正在饮酒吃饭,欢快得很。声音和容貌,全是些安南人,那饮酒的惯例,就同中国人大有分别,一大碗酒放在许多菜碗的中间,在座的人就用调羹掬来饮,倒别有风致。同时,我的食欲,不消说也被骚动着的了。我想,等我进去作学徒时,一定要吃个饱饱的。然而目前只能尽量地咽下一大口馋水了。继续再注意向壁上看下去,又一条说,须有殷实的铺保——有鬼有鬼,我低声连叫几下。这还不算可恶,跟着来的,且要三十两银子的保证金呢。真够气煞人!为什么不在广告上讲个明白,叫我冤枉跑了大半天,流了一身汗,才触这霉头呢?你这狗厂主,捉弄老子。两个拳头一捏,想干他一顿,然而,除了面前脏污的硬墙壁而外,全没有可打的东西。那该痛打一顿始足以消我的气的厂主,现在大概正从温软的被窝里爬了出来,躺在另一张华丽的床上,惬意地烧着鸦片烟吧?
    装着一肚皮的气,又开始无目的地向没有希望的地方走去。人是有点疲倦,感觉得十分饿了。花去两个铜板,买点东西马马虎虎地吃了之后,觉得这两次小小的挫折,也算不得什么一回事。我的肌肉,还没有倒在尘埃里给野狗拖扯、蚂蚁嘬食的时候,我总得挣扎下去,奋斗下去的。不过七个铜板的财产,只剩下了五个,倒是一件担心的事情。无论你怎样的乐观,五个铜板总是五个铜板,不会添多,只会减少的。
    下午的照着秋阳的街上,我拖着影子不歇地走着。无意识中忽又碰着救急的地方,这地方的门口挂着职业介绍所的招牌,我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碰了进去。这时,我的心里早已制造出应付环境的诡计了。
    一个半老年纪的职员,猫儿似地正在打盹,给我的足声惊动了,揉着眼睛,懒洋洋地听我的问询。
    最后我说:“写字挂账,这我会的。给人家跑街、挑水、扫地,也都愿意。老实说,先生,我不论什么事都可以做。”
    他打了个满意称心的哈欠之后,皱皱眉,望望我,便取一本厚册来,二指伸在唇边抹了一点唾沫,就开始一页一页地翻着,忽然,某一页上触了灵机似的,就把眼睛移射着我,问:
    “你会作厨子么?”
    “会的,会的。”我满口承允了。在云南东部的山里,那一带的客店很异样,都是卖米不卖饭,须由你走疲倦了的客人,自已煮饭炒菜的;因此,厨子的本领,我是粗具一点点,不过不精熟,而且手艺也不齐全。这时,我大胆而冒昧地承允,全是逼于切肤的饥饿。他就不说什么了,便照例问我姓名年纪,自然又问到铺保,这我已计划好了,很自如地说出:“南门外广马街,德盛隆号保。”
    “老板姓什么?”他毫不迟疑地问。
    “姓张名鸿发,”我答复非常地快,然而心里忍不住想发笑。字写完了,他顺手拿出一张印有字的条子,交给我,说:“叫保人在这里盖个章,就对了。”  我接在手里,就问哪一天上工呢? 
    “到底会不会?”他伸出两个手指,在稀疏的头发里,近乎搔痒那样地抓,也许是帮他考虑的,“小伙子,不要去了才丢人。连介绍人也难为情的。” 
    “怎么不会,不会还敢答允吗?”我的态度表示得十分坚决,但心里却不免起着恐慌。 
    “这是罗家公馆请的哪!”他的眼光逼射着我说,“工钱是很多的,就是要你会烧烤鸡鸭。还有他家的大老爷大太太,爱吃燕窝鱼翅,这也要你会做。我看,你们手艺人倒满不在乎,满高兴做这些的。我怕你年轻点,烧烤煎炒这类经验不多,做出来难免味道不合的。”又戟起手指在头发里戳了一会,慢慢地又说:“还有点为难,就是好多厨子,去做了几天都不干了。罗家的老爷、大太、大少爷、大少奶奶,他们晚上都要烧鸦片烟,烧到半夜后两三点多钟,就要叫你起来做点心宵夜。小伙子,你勤快一点,就好了,工钱是不会少你的!”
    “半夜三更,我倒不能起来服侍老爷太太的!对不起!”我很气忿,同时又感到滑稽,就顺口吹吹牛,出出胸中的恶气,“从前我住过好多大馆子,烧烤过无数的鸡鸭,说到做鱼翅燕窝,简直是我的拿手好戏。至于半夜起来服侍太太老爷,那倒从来没有过!” 
    “唉,这样不对哪!”起初是他冷酷地盘问我,现在倒反给我顽梗的态度窘着了。“有钱人,你得好好地服侍,自然会有好处的。难怪你有这样一副好手艺,弄到找不着事做,全是你的脾气不好哪!年轻人,听我劝吧!”        
    “硬没有办法罗!我天生就不能好好地侍候有钱人的。老先生,另找一件事情吧!”
    “你不去作厨子,那是没有另外的工作了。你不知道,年轻人,现在的乡下人,都挤到城里来,好像城里的街上,随地都可以捡着宝贝似的。每天都有些人来,上午便忙得不得了。许多人都只是报个名等工作哪。”他说到这里,便感慨似地叹一声:“城里哪有许多的工作等人做呢!唉!”
    “对不起,打扰你了!”我懊丧地走了出去。门外向暮的秋风,扬起街上的灰尘,扑人眉宇,人是感着更不舒服了。
    一天的奔波,失望和饥饿,到这时,不能不感到忿怒了,重重地骂了几句粗话之后,便把手里拿着叫王八蛋来盖章的单子,扯得粉碎,片片纸花就随着街上的秋风,飘飘飞去。
    在秋风里,一面缓缓地走,就一面深深地、痛切地觉着:这样的世界,无论如何,须要弄来翻个身子。
   
    三 鞋子又给人偷去了
   
    在这离开故乡两三千里的陌生都市里,我像被人类抛弃的垃圾一样了。成天就只同饥饿作了朋友,在各街各巷寂寞地巡游。我心里没有悲哀,眼中也没有泪。只是每一条骨髓中,每一根血管里,每一颗细胞内,都燃烧着一个原始的单纯的念头:我要活下去!就是有时饥饿把人弄到头昏脑胀浑身发出虚汗的那一刻儿,昏黑的眼前,恍惚间看见了自己的生命,仿佛檐头一根软弱的蛛丝,快要给向晚的秋风吹断了的光景,我也这样强烈地想着:至少我得坚持到明天,看见鲜明的太阳,晴美的秋空。
    工作找不到手,食物找不到口,就只得让饥饿侵蚀自己的肌肉,让饥饿吮吸自己的血液了,不过这究竟还能够把生命支持到某些时候的。然而,当前最痛切而要立刻解决的问题,却是夜来躲避秋风和白露的地方了。早上走出店子和晚上进去,一看见店主人那样不高兴的脸色,伙计们那样带嘲带讽的恶声,虽然可以勉强地厚着脸皮,但心里总有着说不出的万千委屈。夜里给那生着疳疮的同伴弄得不能入睡的时候,脑里就爬着许多的飘渺的幻想,连千年前被店主人逼迫的秦叔宝拉着黄骠马在街道上拍卖的悲惨事情,也热烈地艳羡起来:想着有一匹马来卖,那多好呀!比如隔壁房间内有人拉胡琴唱欢乐的小曲,我就会不知不觉神往地小声唱起来:“店主东,你不要吵来不要骂,待咱牵出黄骠马……”但是越唱越感到自己的空虚,心便会暗暗地给深沉的悲切侵袭着、围困着了。
    在店里住到第五天的晚上,我被幺厮引到另一间更黑暗更肮脏的屋子里,介绍绐另一个陌生人同睡的时候,我就忍不住问及和我往天晚上一块儿睡觉的那个同伴了。因为我虽是讨厌他一身癞虾蟆似的疳疮,但我却忘不了他那待人和善而有礼貌的样子。
    “没店钱,赶出店外去了!”幺厮这样粗声粗气地回答,语势里藏着威胁和狞笑。
    我打了个寒噤,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是这样地想:可怜他还是可怜我呢?我知道,我不久也会给人赶到街头去的。掉转身,望着小窗外的黑夜,——一个广漠的冷酷的昆明的黑夜。
    这位新同伴呢,睡在床上,脸朝着壁头,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下面,看不出他是一个怎样的人来,而我的心里早就制造出这样的公式:“同是天涯伦落人,相睡何必曾相识。”也就无须乎详细的观察和询问。我只是默默地倚窗站着,望着无边黑暗闪着小星点的秋空,追想那给店主人赶在街头的旧同伴,这一夜不知蹲在哪儿,含着眼泪,痛苦地搔着他身上发痒的疮疤呢!他的身世,我可不知道,只在夜里听见他一面搔痒一面这样愤激地说过:“家乡活不下了,才来到省城的,哪知道省城还是活不下去呢。”就只是知道这一点子,然而这一点也尽够一个沧落人的注解了,所以我也就不曾追问,而且我也没有追问别人身世的好心绪的。但这时我整个的心却为被赶的他悲哀了。仿佛我已看见他荒凉不堪的家乡,在斜阳中躺着无数烧毁的破屋,没有一缕黄昏的炊烟,只有一队乱鸦,在空中飞鸣一会,散到远处去了。
    “老兄,吹灯睡了吧!”床上睡的那人,看着我尽是那样默默地站着,便忍不住这样说了。这一声,骤然打散了我心中的幻象,同时还觉得他的语气很是柔和、亲切,就无心地问他道:
    “你老兄可也是来省城找事做的么?”
    “不,我明天要到外县去!”好像听着我这样的问询,有着憎恶似地便用这样硬的话来搪塞。等我吹了灯上床睡的时候,他才深深地叹了一声:“这年头儿有什么事可做呢?”
    安慰的话,对他是没用处的.而我也说不出安慰的话来。于是两人静静地躺着,不作一声。秋夜的黑暗,把我们深深地掩埋着了。
    一股汗足臭的气味,不时钻进我的鼻子,在平时是会使人发着呕吐的。但在这一夜却并不感到讨厌和憎恶,我只深切地体味到这足臭的主人.有着辛苦的奔波、惨痛的劳碌和伤心的失望哩。
    第二天早上醒来,约莫九点钟的光景,发现昨夜同睡的伴侣和我的一双旧鞋子都不见了。没有鞋子穿,我十分地懊恼,但对于偷去鞋子的人,我并没有起着怎样的痛恨和诅咒。因为连一双快要破烂的鞋子也要偷去,则那人的可怜处境,是不能不勾起我的加倍的同情的。然而,我看着一双赤裸裸的足板,终于生气了,冒火了。我气冲冲地走到账房去,用着顽强的态度和咆哮的声音,同老板吵闹起来,把四五天来他给我的气闷,通通还给他了。我不管他辩护的话;只觉得在他的屋里掉了东西,作主人的他,是应该首先负这责任的。于是吵闹,吵闹,不息地吵闹。
    老板到底屈服了,就赔我一双半新的鞋子,鞋面是黑色哔叽做的,自然比我的旧布鞋子漂亮得多。我便马上感觉到偷我鞋子的朋友,倒替我做了一件不无利益的生意。但在老板交鞋子给我的时候,却严厉而忿怒地告戒,也许可以说是等于责骂吧,因为他的眼睛睁得很大,仿佛快要爆出火花的光景。他说:“限你今夜清算店账,不……”气得说不出了。
    “好的,”虽然我是回答得很不软弱,但心里却有点失悔我的吵闹,太过于凶悍了。然而想到迟早都要给他赶到店外的,捉到一个可以为难他的机会的时候,客气的和平那是用不着的了。
    赔偿的漂亮鞋子,诚然是出乎意外的收获,但等我朝足上一比的时候,才知道这鞋子比我的足短了一寸。以为我是胜利了的,看来还是失败了。没有别的方法可想,只有把这双短小的鞋子,无可奈何地套在足上。于是,在这山国的都市上又凭空添上了一个拖着倒跟鞋子的流浪青年,而我在街头走路的样子,也就更加狼狈更加滑稽了。但这些,我全顾不到。我只是一面拐出店外,一面就盘算:在这一夜应该在哪儿寻得一块遮蔽秋风秋雨的地方。
    同时我想:就是这个社会不容我立足的时候,我也要钢铁一般顽强地生存下去!
    一九三一年冬,上海 
         
    作者介绍:
    艾芜(1904—1992),四川新繁人。作家。著有短篇小说集《南行记》,长篇小说《百炼成钢》,散文集《漂泊杂记》、《初春时节》等。